王兆鹏《文学遗产》2024年第 1期
摘要：
唐代西塞山有两处，一在今湖北黄石，一在今浙江湖州。张志和名作《渔父》词“西塞山前白鸟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西塞山，究竟是写湖州西塞山还是写黄石西塞山？晚唐以来就有不同看法。本文先梳理唐宋人的看法，然后结合相关诗画文献作一番考索和判断。
唐宋人大多认为张志和笔下的西塞山，是指黄石西塞山。晚唐罗隐《西塞山》题注说：“西塞山，在武昌界，孙吴以之为西塞。”苏轼《浣溪沙》词将西塞山与散花洲对举，而散花洲在黄石西塞山的长江对面（北岸），很显然是认为张志和写的西塞山是黄石西塞山。黄庭坚《浣溪沙》词序说得更明白：“蕲水散花洲之对岸，即西塞山也。”陆游《入蜀记》卷四也说黄石西塞山就是张志和《渔父》词所写的西塞山。
两宋之交的词人朱敦儒则认为张志和笔下的西塞山是在湖州。他的《浣溪沙·玄真子有渔父词为添作》将“吴淞江上”与“西塞山边”对举，自然是认为西塞山在浙江湖州。南宋王楙《野客丛书》卷二九明确说张志和词中的西塞是湖州西塞山。其后，陈振孙编《玄真子渔歌碑传集录》，将张志和词的西塞山当作湖州西塞山。
为什么唐宋人大多认为张志和写的西塞山是黄石西塞山？因为黄石西塞山知名度高，而湖州西塞山鲜有人知，至今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空间定位。唐代方志名著《元和郡县图志》卷二七记载有黄石西塞山，但没有提及湖州西塞山。《太平御览》卷四八引《江夏风俗记》也记载有黄石西塞山，刘禹锡《西塞山怀古》是唐诗的经典名篇，更扩大了黄石西塞山的知名度。
南宋湖州人倪思(1147—1220）的《经鉏堂杂志》卷一“张志和”条，最早指认湖州西塞山的方位，在“下菰、菁山之间”。明代李贤《大明一统志》卷四〇却说西塞山是在湖州城西，而不在城南。清康熙间郑元庆《石柱记笺释》卷三认为西塞山在县西一十八里，与李贤之说相近，而不认同倪思的说法。
湖州西塞山，名不见经传。唐宋至明清，连本地人都说不清楚具体在什么位置，外地人更难知晓。而湖北黄石西塞山，自古以来，矗立在长江边上，东吴以降，即为世人所知，到唐宋，已然是名山，故唐宋人提及张志和笔下的西塞山，首先想到的是湖北黄石西塞山。
张志和笔下的西塞山究竟是哪里？要弄清这个问题，必须了解张志和的词究竟写在什么地方，亦即写作现场在何处。《太平广记》卷二七《玄真子》、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四七都记载颜鲁公守湖州期间，与宾客唱和为《渔父》词。张志和《渔父》词，既然是在湖州与刺史颜真卿等人唱和时所作，那么理所当然写的是当地的西塞山，表现的是湖州太湖的山水。因为古人写诗词，讲究切时切地。赵翼《瓯北诗话》即说：“凡诗必须切定题位，方为合作。”翁方纲《苏斋笔记》卷一一亦说：“诗必切人切时切地，然后性情出焉，事境合焉。”在湖州唱和《渔父》词，写本地西塞山，才算“切定题位”“切人切时切地”。如果写千里之外的黄石西塞山，不免让人匪夷所思。
最直接的证据是张志和本人所作的《清江渔钓图》。张志和能画，《新唐书》卷一九六《张志和传》有记载：“善图山水，酒酣，或击鼓吹笛，舐笔辄成。”张志和的友人皎然也不止一次说过张志和善画，其《杼山集》卷七有《奉应颜尚书真卿观玄真子置酒张乐舞破阵画洞庭三山歌》。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卷上、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〇也记载，张志和将《渔歌》五首画为卷轴。
张志和与颜真卿唱和时所画的《清江渔钓图》虽已失传，但南宋洪迈之父洪皓曾收藏过，洪迈《西塞渔社图跋》记载：乃父洪皓曾得到张志和的画作《清江渔钓图》一轴，是徽宗宣和年间的藏品。画中人物“钓竿蓬艇，葛巾野服，常羊于菰莆风露间”，与张志和《渔父》词意相近。画中的地理位置也很写实，“直与西塞溪山写真”。张志和所画西塞山，正是吴兴西塞山。李结《西塞渔社图》的“西塞”，也是吴兴西塞山。张志和词画相映，词画相证，其笔下西塞山，自当是吴兴西塞山。
黄石西塞山旧属大冶县。旧《大冶县志》却记载黄石西塞山“惊涛骇浪”“险不可登”，不合乎张志和词画所写小船蓬艇徜徉其间的场景。而湖州太湖周边的湖山，才符合张志和词的情调景象。
张志和创作词画时，湖州西塞山只是一座没有名气的小山。张志和用他画家的审美眼光，发现了它的独特气韵，而歌之于词，绘之于画。
由于湖州西塞山是张志和发现并表现于词画中的一座小山，所以外地人都不晓其地。宋代只有湖州本地人或寓居湖州的人，才约略知晓张志和笔下的西塞山写的是湖州西塞山。但湖州西塞山究竟在什么方位，即使是寓居湖州的人，有的也不甚明白。比如南北宋之交的著名词人、学者叶梦得，寓居湖州卞山数十年，访求西塞山也不可得。博学多闻又长住湖州的叶梦得都不知晓西塞山在什么位置，就无怪乎外地人要把张志和笔下的西塞山指认为黄石西塞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