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21日15:30,中山大學彭玉平教授應邀爲川大师生作了題爲“陳寅恪六評王國維”的學術講座。講座在江安校區綜C304教室舉行,由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所長張弘(普慧)教授主持。
主講人簡介
彭玉平,江蘇溧陽人,文學博士,現爲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系主任,《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主編,入選教育部重要人才計劃。
講座概覽
王國維與陳寅恪同爲國學大師,雖然僅在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同事十個月,王國維卻對陳寅恪產生了通貫一生的深刻影響。王國維去世後,陳寅恪在1927年到1953年的26年時間裏,先後六度評說王國維,在追思王國維的同時,對其精神品格、學術範式、地位和影響等方面,進行了極富學理的分析。
一、王國維與陳寅恪之私誼
彭玉平教授指出,王國維與陳寅恪相處時間不長,但他們在思想和情感上有很多共鳴,這讓陳寅恪感到無比溫暖。1926年9月6日,王國維在給羅振玉的信中說:“頃陳散原幼子名寅恪者,已至學校,此人學東方言語學,言歐洲學問界情形甚詳。言倫敦有漢文摩尼教贊頌一卷,已印行,此卷甚有關係。”王國維在寥寥數句中,幾乎將陳寅恪的家學、遊學、專業等悉數提及,即陳寅恪是陳散原幼子、學過東方言語學、對歐洲學問界情形有非常詳細的了解,並提到陳寅恪對摩尼教的贊頌專精,彼時陳寅恪的不凡就給王國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陳寅恪到清華之後,王國維便時常找他聊天、討論學術,兩人在頻繁的交往中形成了共同的人格理念和學術精神。王國維對陳寅恪的評價未見諸專門的文字記載,僅在致羅振玉的信中略有涉及。但可以肯定,陳寅恪是王國維十分信賴和倚重的人,而且由於相近的學術趣味,學問上的彼此切磋應該是他們交往的主要內容。
在談及王國維與陳寅恪的關係時,彭玉平教授引用了復旦大學蔣天樞教授的話,認爲他們“識趣特契”,兩人都敬畏學術,從“工字廳寒夜對讀”和“海王村聯袂淘書”可看出其志趣相投。特別是在購書方面,王國維稱自己“畢生惟與書冊爲伴”,一生最愛而最難舍的,也惟書冊而已。他沉浸在羅振玉的大雲書庫,徜徉於蔣汝藻的密韻樓,後來又擔任溥仪南書房行走一職,這些經歷都拓寬了他的視野、豐富了他的閱歷。可以說,王國維的行蹤幾乎是追尋著書冊,他的生命與靈魂也全都寄托在這些書冊之上。陳寅恪愛書成癖,在哈佛時被稱爲“讀書最多者”,讀書、尋書和購書,是他平生最大的嗜好,從《吳宓日記》中可窺見書籍在陳寅恪心中的重要地位。
二、陳寅恪對王國維之追思
從1927到1953年,陳寅恪通過輓聯、輓詩、輓辭、碑銘、序言以及對科學院的答復等方式對王國維進行了六次追思,每次追思都能體現出他對王國維的認知的變化。其輓聯寫道:“十七年家國久魂消,猶余剩山殘水,留與累臣供一死;五千卷牙簽新手觸,待檢玄文奇字,謬承遺命倍傷神。”上聯寫家國之變及其與王國維之關係,下聯寫王國維學術研究之廣博、批註之多及遺命陳寅恪之事。“十七年”云云則從辛亥革命說起,點明了王國維自沉的實質乃是殉清。彭玉平教授指出,王國維在遺書中寫道:“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對書籍的處理是王國維最看重的問題,陳寅恪顯然從這一遺命中,感受到自己在王國維心中的分量,所以才有詩中“倍傷神”之感。
王國維殉身後,陳寅恪作《輓王靜安先生》以續追思:“敢將私誼哭斯人,文化神州喪一身。……吾儕所學關天意,並世相知妒道真。”其中“並使相知妒道真”一句,表明王國維死因在於學術方面,也能看出此時陳寅恪對王國維之死有了新的看法,即他是爲文化而殉身。
如果說,陳寅恪的輓詞著重在爲王國維的殉身原因作出文化上的解釋,那麼後來他應王國維弟子之請而撰寫的《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則主要提煉出王國維的人格精神——“志事”,當然這種人格精神也要與王國維的自沉聯系起來。在陳寅恪看來,擺脫“俗諦”,發揚真理,是士子讀書治學的宗旨所在。因爲發揚真理的前提是思想的自由,一個純粹的學者應該把思想自由看成比生命更神聖的東西,若沒有自由,生命也就失去了意義。在這一基礎上,陳寅恪將王國維的自沉與“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結合起來,認爲自沉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集中體現。而“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再次對傳聞中的羅振玉逼債說以及純粹意義的“殉清”說予以否認。正如陳寅恪在輓詞序中所說,由於新的政治製度對傳統文化具有顛覆性,所以慨嘆文化傳統的斷裂,便不能不聯系清朝的滅亡。因此,殉清只是一種表面現象,本質上是以身殉文化。陳寅恪在碑銘中,將王國維等同於古今仁聖,這是非常高的評價。
三、獨立之精神與自由之思想
陳寅恪在碑銘中提到的“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素爲學界津津樂道,彭玉平教授認爲這十個字是吸取王國維的話提煉而成。王國維早在《奏定經學科大學文學科大學章程書後》一文中說:“余謂不研究哲學則已,茍有研究之者,則必博稽眾說,而唯真理之從。其有奉此說者,雖學問之自由獨立上所不禁。”又說:“今日之時代,已入研究自由之時代,而非教權專製之時代。”其《論近年之學術界》中說:“學術之發達存於其獨立而已。”這些話從不同角度表明王國維反對將學術作爲手段,而主張將其作爲一種追求的目標。王國維心目中的自由、獨立,主要是針對時代氛圍而言,是對當時學術狀況及其發展態勢的一種概括。
陳寅恪所謂自由獨立與王國維所述語境並非完全契合,他矚目於政治立場的成分居多,王國維則追求學術的超越功利主義。陳寅恪說:“我認爲研究學術,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獨立的精神。所以我說‘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意思是說,如果沒有自由思想和獨立精神,就不能很好地發揚真理,不能很好地進行學術創新。陳寅恪大力提倡自由,最重要的原因是深感現實生活中的桎梏太多,事實上,他更願意與現實保持疏離狀態。
四、文化遺民與政治遺民
彭玉平教授認爲,陳寅恪是典型的文化遺民。以其詩歌爲例,陳寅恪詩歌意象大致穩定,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他一生堅守的東西。一直以來,他只是對清王朝時期的文化心馳神往,而非留戀清王朝本身。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說:“縱觀史乘,凡士大夫階級之轉移升降,往往與道德標準及社會風習之變遷有關。值此道德標準社會風習紛亂變易之時,此轉移升降之士大夫階級之人,有賢不肖拙巧之分別,而其賢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終於消滅而後已。其不肖者巧者,則多享受歡樂,往往富貴榮顯,身泰名遂。”由於他跟王國維的心境相似,所以才會有“人間不會孤遊意,歸去含淒自閉門”的感慨。出國留學的經歷讓陳寅恪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承繼問題深感憂慮,對陳寅恪和王國維這類國學大師來說,新文化運動時期中國的文化已經不再獨立,而是具有了功利性和政治性,所以他們會覺得孤獨無依,唯有“歸去含淒自閉門”。陳寅恪的《春日獨遊玉泉靜明園》詩云:“回首平生終負氣,此身未死已銷魂。人間不會孤遊意,歸去含淒自閉門。”意謂雖然自己的身體還在,但靈魂早已離去,一定程度上表達了與現實的疏離感。他說:“先祖僅中乙科,以家貧養親,不得已而就末職。其仕清朝,不甚通顯,中更挫跌……年過六十,始得巡撫湖南小省。在位不逾三載,竟獲嚴譴。先君雖中甲科,不數月即告終養。戊戌政變,一並革職。後雖復官,迄清之末,未嘗一出。”這段話敘述了自己的家世淵源,流露出些許孤獨與落寞。
彭玉平教授認爲王國維兼有文化遺民與政治遺民的雙重身份。王國維和溥儀交往甚密,得清廷恩惠甚多,曾任晚清學部圖書局編譯,並被賜南書房行走一職,辛亥革命後,王國維作《頤和園詞》《蜀道難》《隆裕皇太后輓歌辭九十韻》三首詩,分別哀悼慈禧、端方、隆裕太后。在應聘清華園教職前,王國維甚至擔心“不能時常往來清室”,這體現了他對清室的深厚情感。王國維自沉後,溥儀專門發了一道上諭說:“因值播遷,留京講學,尚不時來津召對,依戀出於至誠。”從中可見二人已經超越了師徒情誼。
五、中西學術與預流觀念
王國維與陳寅恪不僅都有留學國外的經歷,而且對中西文化都有精深的研究、深刻的體驗。彭玉平教授指出,在晚清民國關於中西文化體用關係的討論中,他們雖然遠離討論的中心,自居於邊緣,但都堅持中體西用的基本立場。他們有著相似的憂世情懷,崇尚純粹的科學思想,反對片面追求建立在政治企圖和經濟實利基礎之上的物質文明,對如何吸收西方文明提出了獨特的看法。王國維曾說:“海外之留學界如何?夫同治及光緒初年之留學歐美者,皆以海軍製造爲主,其次法律而已,以純粹科學專其家者獨無所聞。其能接歐人深邃偉大之思想者,吾決其必無也。況近數年之留學界,或抱政治之野心,或懷實利之目的……”。陳寅恪也對中西文化進行過細致的比較:“今則凡留學生,皆學工程、實業,其希慕富貴、不肯用力學問之意則一。而不知實業以科學爲根本。不揣其本,而治其末,充其極,只成下等之工匠。而救國經世,尤必以精神之學問(謂形而上之學)爲根基。”兩人都想對現實世界進行改革。接著,彭玉平教授分享了他的看法,指出王國維寫《人間詞話》的初衷是想對晚清民國以來以鄭孝胥、沈曾植、陳三立爲代表的宋詩派風氣進行革命,南宋文學技巧雖好但過於看重修飾,並不是第一流的文學,天機展現、自然靈性的文學才是最好的文學。
王國維治學講究利用最新的文獻,他認爲“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於新發見”,並提出學術預流觀念。彭玉平教授講到,“預流”是指由新材料催生一門全新的學問而不是把舊學問重新炒熱,人們常說的“不入流”也不是指研究者水平低下,而是指其未曾參與這門新學問的研究而已。陳寅恪在評價王國維的治學方法時說道:“詳繹遺書,其學術內容及治學方法,殆可舉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凡屬於考古學及上古史之作是也;二曰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固之舊籍互相補正,凡屬於遼金元史事及邊疆地理之作是也;三曰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凡屬於文藝批評及小說戲曲之作是也。”有人說《人間詞話》是中西方美學思想交融的產物,彭玉平教授否定了這種看法,認爲《人間詞話》思想以中國古典的文學批評爲基礎,通過考察西方學術與中國古典學術的契合度,最終達到中西方文化交流的目的。也有人認爲王國維的“境界說”最早來源於西方,彭玉平教授列舉幾則材料予以反證:王國維翻譯日本學者的《日本地理志》,其中就用“境界”一詞指代邊境之界,翻譯《算術條目及教授法》時用“境界”解釋數的範圍,後來才用“境界”指代審美的狀態和等級。
而陳寅恪的“預流”觀念,與王國維之說彼此呼應:“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爲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治學之士,得預於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其未得預者,謂之未入流。此古今學術史之通義,非彼閉門造車之徒所能同喻者也。”陳寅恪以當時西方最流行的西方社會經濟史學的研究方法分析唐朝滅亡的原因,即歸於唐代末年東南諸道財力富庶地區的遭致破壞以及南北運輸之中斷。
談到王國維對文獻的發現與取用時,彭玉平教授將自己的治學經驗與大家分享:“聰明人要下笨功夫,不夠聰明的人更要下笨功夫”,並告誡同學們研究文獻時要句句斟酌。他認爲“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是有高下之分的兩種境界,而不是有些人認爲的並列關係,並舉了《人間詞話》中的相關例句予以說明。
六、文化神州的“喪”與“系”
回顧六篇追思王國維的文字,陳寅恪的思想始終貫穿的核心主題是對王國維的追思,這種追思寄寓著陳寅恪自身的某種情懷。他說王國維自殺是“文化神州喪一身”,而在陳寅恪六十歲(1950年)時,友人吳宓的祝壽詩中也有“文化神州繫一身”之說。1959年9月6日吳宓在《寄答陳寅恪》詩中更有“回思真有淚如泉,戊戌重來六十年。文化神州何所繫,觀堂而後信公賢”之句。可以說,陳寅恪是王國維精神風範的忠實繼承者。順此思路,彭玉平教授提出了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陳寅恪之後,文化神州又由誰來承繼呢?
講座結束後,主持人張弘教授總結道:彭玉平教授這次講座雖然只以陳寅恪和王國維兩人的關係爲主題,但信息量非常大。彭玉平教授對細節認真審慎的處理方法,給我們很大的啟發:在做研究時應注重人物之間、事件之間的關聯,只要牢牢抓住這個方法,其他很多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講座感想采訪
2020級 古代文學碩士生 鄔同學
彭玉平教授講座《陳寅恪六評王國維》,首論陳、王二先生之識趣特契,曾寒夜對談,連袂淘書,更兩心一志五千卷,逢斯人竟去,遺命相承,則三拜九叩六追思。次詳陳之六評於王,夫一朝身死,何由何起?蓋故國殘餘常恨,文化淪喪久傷,固非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三及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此意起自靜安,光於寅恪,學關天意,生死力爭,不縛於政治,脫心俗諦,務求純粹,超越乎功利。四析二公之遺民身份,陳之爲文化遺民,則自別拙巧,賢與不肖,慨賢拙之共苦。王之爲文化政治雙遺民,則感恩禮遇,敬拜君王,彰忠貞於文行。五明二人之於中西學術與預流觀念,所謂中西爲體用,學問自新見。若舍本逐末,鑽營求利,則救國經世空無根基。若閉門造車,不預潮流,則抱殘守缺囿於固執。終涉文化之喪與繫,寅恪嘗輓靜安曰,“文化神州喪一身。”後吳宓詩賀寅恪壽曰,“文化神州何所繫,觀堂而後信公賢。”至於寅恪之後,更有何人?此則尚待達者繼之。彭教授從容侃侃,滔滔灑落,掌故細節,如數家珍,纖毫不怠,生面別開。更論爲學沈潛之奧,詳守拙用心之義,即所謂智出於愚,巧見乎拙。所瞻所聞,多有啟迪。
2020級 古代文學碩士生 鄒同學
彭玉平教授《陳寅恪六評王國維》講座以兩位學術巨匠陳寅恪、王國維之間的交際爲視角,剖析王國維對陳寅恪學術之影響。彭教授首先梳理了二人之間重要的往來資料,其中包括書信、輓聯、輓詩等。同爲中國文學史上的巨擘,他們相見恨晚、志趣相契、互相促進。雖然二人僅僅在清華共事十個月,但這十個月卻深深烙印在陳寅恪心中。就連陳寅恪提出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是來自王國維先生。彭教授的講座風趣幽默,聽之令人意猶未盡!
2019級古代文學博士生 陳同學
這次講座顛覆了我以前的一些認知,特別是彭教授在演講過程中提到的關於《人間詞話》的內容。《人間詞話》大概是王國維最爲人所熟知的著作了,但是對於此書知識體系的組成,一直有爭議,不少學者認爲其屬於中西理論交融的產物,我一度也秉此主張。通過這次講座,我的看法有了變化。尤其是彭教授對於《人間詞話》中“境界”概念生成過程的梳理,完全足以推翻舊有結論。當然,對我而言,這次講座最大的啟發還在於對文本細讀的重視。彭教授在講座的過程中所提供的材料,幾乎都可以進行精準的係年,然後在此基礎上,把陳寅恪和王國維相關的文字進行比較,尋求兩者的異同,考察表述上的變化,從而得出意想不到的結論。我認爲這是一種十分值得借鑒的研究方法。
2020級 古代文學博士生 陳同學
彭老師的這次講座對我啟發很大。他從陳寅恪對王國維的六次追思出發,從具體的文本展開討論,深入地講解了陳寅恪和王國維兩位大師在思想上的交流和碰撞。陳寅恪和王國維雖只共事了十個月,但從他們各自的文字中,感受到了二人如同知己般的契合。彭老師談到了陳寅恪爲人所熟知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一觀點。這雖然是由陳寅恪總結和提出的,但實際上王國維早先已說過“學術之發達存於其獨立而已。”他們二人的說法雖相似,卻又帶有各自的人格特點。陳寅恪是要擺脫掉政治的束縛,而王國維則更偏重於追求學術的超越功利。彭老師所得到的這些結論,都是基於對他們二人作品的分析。這種研究方法值得我們參考。
撰稿:王瑾 陳麗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