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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听康达维教授讲座有感

发布时间 : 2016-11-15 05:19    点击量 :

在连续两周康达维教授有关汉赋研究的学术史与翻译的讲座后,终于迎来了他有关中国文人山岳观的讲座。

首先,康达维教授比较了西方和中国不同的山岳观。他指出最早欧洲人并不欣赏山脉,如Marjorie Hope Nicholson所言:“直到17世纪,作家和旅人还将山脉描绘成“疣赘、脓肿或者给大自然这个细心的主妇扫地出门的垃圾——世上的不毛之地,对只为到达平原地带才翻越阿尔卑斯山的人来说毫无意义,更无魅力了。”直到十八世纪浪漫主义的兴起,欧洲才开始了欣赏山岳。圣奥古斯丁《忏悔录》写道:“世人出外,但见山岳之峻、波涛之巨、江流之广、汪洋之袤、星辰之行即惊讶莫名。而浑然忘其身矣。余时常论及此等事物,然未尝以眼目直观之。余若非见之于心目之内,追忆之中,且见其间广宇历历,一如观之于身外之尘世,则断不能言及眼目所见之山岳,波涛、江流、星辰,或道听途说之汪洋。然凡此种种,人皆不以为奇。”尽管彼特拉克(Petrarch)十分责备自己“贪恋尘世享乐”,他也不得不由衷赞赏(风景的)所有细微之处。对此,Marjorie Nicholson指出:“在梵度山上,彼特拉克曾在一瞬看见了‘荣耀之山’,那一瞬既过,他的眼神就在‘阴郁之山’的阴影里黯淡了。”与之相反,中国人钟情于山水由来已久。早在《论语》中就有“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的记载。对此,康教授引用了海陶玮(James Robet Hightower)关于西汉韩婴的《韩诗外传》的阐释:“问者曰:‘夫仁者何以乐于山也?’曰:‘夫山者,万民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万物植焉,飞鸟集焉,走兽休焉,四方益取与焉。出云道风,从乎天地之间,天地以成,国家以宁,此仁者所以乐山也。’”康教授继续引用葛洪关于避乱入山的记载道:“凡为道合药,及避乱隐居者,莫不入山。然不知入山法者,多遇祸害。故谚有之曰:‘太宁之下,白骨狼藉……山无大小,皆有神灵。山大则神大,山小则神小也。入山而无术,必有祸害。’”孙绰《游天台山赋》:“仍羽人于丹丘,寻不死之福庭。”此外,陆机《应嘉赋》:“苟形骸之可忘,岂投筯其必谷。”宋玉名下的《高唐赋》、马第伯《封禅仪记》也有相关记载。总括之,与西方不同的是,不管古代人入山是为避乱也好,或为寻不死之药也好,山水都与古人之性情密切相关。古人们在山水中陶冶情操,寄其所托。换言之,山水乃是理解古人之枢纽。

由此,康达维教授进一步指出,谈到山水,不能忽视的人是谢灵运。他引用戴密微谈谢灵运对中国山岳文学的贡献时说:“山水诗的鼻祖,更确切地说是山岳诗的鼻祖。有关山岳的诗歌,正是在谢灵运手中达到了前无古人的超凡脱俗、凝练优雅的境界。”康达维教授认为谢灵运倾情于山水乃是祖传。其祖父谢玄曾言山居生活是:“仰前哲之遗训,俯性情之所便。”而名为东山的别墅始宁(即浙江上虞之南,嵊县西北),则是由谢玄一手创建。谢灵运道:“经始此山,遗训于后也。性情各有所便,山居是其宜也。”故知“山居”是其家族传统。谢灵运在《山居赋》和《述祖德》中把谢玄描写成一个情愿远离官场与军旅的混乱,而归隐山中的隐士。同时,康教授指出谢灵运运用了黄帝和尧的隐居来进行类比。他认为黄帝“迈深心于鼎湖”(在鼎湖遗世成仙),尧“送高情于汾阳”(隐居在汾水之滨)。至于应璩的书信中言:“故求道田,在关之西。南临洛水,北据邙山,讬崇岫以为宅,因茂林以为阴。”谢灵运则批评道:“二家山居,不得周员之美。”由此,康教授指出谢灵运心目中的山居生活应该有如下一些特征:一、守拙。西晋潘岳《闲居赋》:“仰众妙而绝思,终悠游以养拙”。二、清旷。《山居赋》:“栖清旷于山川”。三、有别于汉大赋。谢灵运认为赋要“废张、左之艳辞”,“去饰取素”。因此,每常一事会心,“与其意合”,他就“悠然而笑”。所以谢灵运倾心于做一个农夫,在大自然的山水里泯然道合。此外,康教授还注意到谢灵运还多与佛道人士交往。慧远就曾派弟子前往京城建康请谢灵运为之作佛影铭。至于道家,谢灵运认为未及佛家之高。康教授这样中肯的言论吸引了笔者的注意。唐颜真卿在《颜鲁公文集》卷十四中就指出:“撫州城東南四里有翻經臺。宋康樂侯謝公元嘉年初,於此翻譯《涅槃經》。因以爲號公諱靈運,陳郡陽夏人也。”除此之外,谢灵运所藏之书中,有四百多卷都是佛经。他对山居生活的热爱,影响了后世僧人山居生活的传统和创作山居诗的习惯,如唐五代僧人贯休《禅月集》中就有二十四首《山居诗》。以至于后世“山中人”成了僧人的别名。

接着,康达维教授对《山居赋》的具体写法进行了分析:一、方位。枚乘《七发》:“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蒲阳江)右湖(巫湖),其乐无有。Francis Westbrook评道:“以此(即方向模式)作为其赋语言魅力的一部分,并在修辞上将他的住所放在宇宙的中心——汉赋作家也是这么写皇帝的朝廷的,谢灵运将自己的别墅营造成了一个微缩的宇宙。”二、通感。Francis Westbrook对赋中感官描写总结道:“以间接或非同寻常的方式观察事物。不但多种感官给混淆了,以一种感官感知到的诸多事物也给混淆了。”三、自注。康达维教授认为谢灵运自注,为了当时的读者更流畅易懂。赋虽有奇幻之处,其灵感则来自真实山川,若读者忽略这一点,谢灵运栖山居水之论就是空谈了。四、动植物。莲花、椒塗、竹林、鱼、鸟等。尤其是莲花,康教授强调其作为佛教的象征物,认为谢灵运的种植具有深意。

与此相关,康达维教授还介绍了有关山水研究的论文和学者。他指出关于“字里行间”的山水这一概念,见柯睿Paul W.Kroll颇有启发性的论文,《盛唐词汇中的风景与字里行间的山水》(Lexical Landscapes and Textual Mountains in the High T’ang,《通报》1998年第84期,页62-101 。而“纸上山水”这一概念,则见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的《流放中的图书图书馆员:谢灵运的纸上山水》(The Librerian in Exile: Xie Lingyun’s bookish Landscapes),《中古早期中国》200410-1,第一部分,页203-26。田晓菲则认为山在文人心中的新形象是“为了达到静默的专注,而采用静态(停止行为)、静情的一种过程。”

经过连续两周的讲座,康教授深入浅出,由表及里地层层剖析,最终以谢灵运的《山居赋》为终,给老师、同学们描绘出整个中国文人的山岳观。在中国人心目中,作为东晋王、谢两大家族之后代,谢灵运是一个亲切的名字。他把山水从玄言中解放出来,让其作为一个独立的审美对象进入中国人的视野。自他之后,中国无数文人志士莫不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他们居庙堂之高,不忘山林之志趣;处临泉之下,仍怀廊庙之经纶。佛、道教人士更是以山林为归宿,在其中修禅悟道、乐此不疲。故山水赋、山水诗、山水画大兴,影响了整个中国文化的走向。换言之,怎样理解山水,将是怎样理解中国古人的关键所在。康达维教授作为一个美国学者,能洞悉中国文化如此之深,除其为学之精审之外,更难得的是他这份情志。也唯有心性相投,情之所致之人,才能有如此知音之言。古有伯牙、钟子期之遇,今山川得遇康达维教授之译介,实乃中国山水的大幸也。古语云:“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此乃康达维教授也。

 

             (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2015级博士 石英)